这道声音颇爲冷峻,却让脑子不甚清明,但还留着情感的两人莫名地心底一热,十分信任。
而此时,御座上,女王,却与群臣们言笑晏晏地谈性正浓。
她问群臣:「山羊之毛,是否是羊毛?」
大鸟啾啾地说:「凡人非人,正如山羊非羊。既非羊,岂算羊毛?」
胖子吭哧地说:「平民非人,正如山羊非羊。既非羊,岂算羊毛?」
风、水、火不会言语,女王扫视一圈,正要拍拍手说话,却听瘦弱的年轻人却略带轻蔑地说:「你们说的都不对!」
女王听了,便问道:「那么,你们的意见呢?」
瘦弱的青年沉吟片刻,道:「我可回答这问题,这问题太简单啦!甚至我的国度里,多的是类似的问题呢。只是,我需要几样东西。」
女王道:「你要什么?」
年轻人说:「我们要自我。没有自我的人,难以思考。」
空荡荡的御座上,传来拍手的声音。
女王拍拍手,大鸟们把手中的烤鶏推回来。
紫红的心脏化作一团概念冲入两个年轻人胸膛——陶术和闵卫,立即想起了自己的名字,面上褪去了许多懵懂无知。
陶术接着按猫教他的说:「我们需要理智,只知服从者,无法思考。」
女王犹豫片刻,叫胖子将那盘乳猪推了回来。
乳猪化作光芒,散入两人躯体之中。
两人对女王,对天堂的幻梦的狂热一霎时褪去了。
此时,陶术看清了,那大鸟羽翼下的袖珍小孩儿,没有人身子,而是同样长着翅膀,是人面鸟身。
它们看似纯真的嘴角,还挂着腐肉。原来看似白晰的肌肤,透着着死者的青色。
那虽然体型庞大,却温和可亲的胖子,竟然是由无数人形的肉块拼接而成。身上的肉块,分明是一块块正在蠕动哀嚎,却无法挣脱的人形!
而地上铺着的鲜花地毯,一朵朵花卉中心的花心,都生着獠牙。
更可怖的是,那所谓的永乐树的树枝,那长生果背面,竟然是一个个皮包骨头的干屍,被果子的脉络贯穿了全身。
它们所有的骨血,都被抽干进入了果子,蒸做了所谓的佳肴。
陶术见此,反而更加冷静而慎重地说:「我看还需要记忆。没有记忆的躯壳,如同空中的阁楼,无法爲您提供任何思考。」
女王这一次犹豫的时间更长,却还是抵不过行要知道他们答案的诱惑,还是命人把那一盘水果还给了他们。
「水果」星光万点,融入他们的思维之中,终於,陶术、闵卫对视一眼,想起了一切。
御座之上的女王却道:「两位客人,你们的要求,我们已一一做到。两位应当开口了。」
陶术思索片刻,道:「山羊非羊,白马非马。凡人若非人,神人亦非人,猪狗亦非人。同爲非人,杀猪狗,当如杀凡人,当如杀神人。」
闵卫也说:「山羊非羊,白马非马。平民若非人,贵人亦非人,猪狗亦非人。同爲非人,杀猪狗,当如杀穷人,当如杀贵人。」
陶术说:「杀尽神人余凡人,世上从此无凡人。山羊之外,再无羊,从此后,只得山羊当是羊。」
闵卫道:「杀尽贵人余平民,世上从此无平民。山羊之外,再无羊,从此后,只得山羊当是羊。」
话音刚落,宫殿的柱子忽然崩塌了一角。如虚无的宫殿被实际存在的某种力量打塌了。
大鸟们与胖子们俱都勃然大怒,大鸟们竪起冠羽,胖子们身上的皮肉如气球鼓起:「好大胆,你们这些叛逆!怎敢以脏臭的实干之事,污我殿堂!」
女王却咯咯地笑了起来,显出了实体:一道极淡的光边,虚虚地勾勒出一道女人的身影,她的面部淡得几乎看不清,只能隐约看到,这是一张极美丽的面。
但是,哪里美丽呢?却叫人说不出来,仿佛是一切美的概念的具象化。
只是,如此的虚无缥缈,如同一触即碎的幻觉。
陶术只看了这张脸孔片刻,就感到一阵晕眩。
猫趴在他们肩头说:「快跑!不可直视有实体的女王!」
两人立刻扭头就跑,却已经冲了,他们刚踏出第一步,脑子里的「危险」、「逃跑」的概念就消失无踪了。
他们茫然地待在原地,如猛虎将近,却还呆呆观望的麅子。
穿皮袍的猫们毛骨悚然,立刻惨烈地喵了一声,向殿外飞窜。
下一刻,原先铺作地面的鲜花,却化作一张又一张美人一般,却偏偏生着利齿的樱桃小嘴,咬住了它们的脚。
女王脸上浮起奇异的微笑:「果然是你们这些贪财的小东西们教的。」
猫们亮出锋利的爪子,拼命地划开那些鲜花的花梗。
但人面雀早已从大鸟羽翼下,如铺天盖地的黄蜂般冲了出来,冲向它们。
女王起身,款款下了御座。
她缓缓向呆立的二人行来,越逼越近:「我原想与二位共享一场辩论的盛宴,再食用二位的一切概念。从此,二位俊美的客人,与群臣同侍天堂......」
她轻轻地叹着:「可惜......」
她行到二人面前,张开了樱唇,一根长着眼睛的肉芽像蛇一样爬了出来,然后,肉芽分叉成了两根,顶端的眼睛也分裂成了两只。
两根肉芽伸长,如刺入豆腐中一般,刺入了两人的额头。
下一刻,两人头脑中的所有知识,包括最基本的从婴儿时期就学会的走路的知识,一一消退——或者说,被吸食。
咚。
咚。
咚。
正此时,大钟敲击的声音,骤然而起。原本的宫殿外壳,因爲坍塌了一角,而无法隔绝钟声。
浑厚而雄壮的钟声,一声接一声直直地顺着宫殿的缺口,奔了进来。
正迷醉於吸食概念与知识的肉芽,一时反应不及缩回,女王没有办法及时退开,而钟声荡开的声波早已袭至。
瞬间,肉芽在声波中消融,所有消失的知识,全部回返到了两人的脑海中。
女王如遭受了重创,捂着脸猛然退后一步。
她美丽的面容褪去了一半光辉,由白胖蛆虫蠕动的干瘪脸皮一闪而过,光边勾勒的皮囊变得透明,可以看到她的身体内,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,眼熟的三角形生物构成的。
其中,心脏处,正一个被周围的三角形生物拱卫着的大三角形,睁着眼珠子,尖声命令:
「卫士,逮捕!逮捕!」
一时之间,大鸟们领着无数爪牙锋利,羽毛奇毒的人面雀,扑向两人。
而高壮的胖子们,将肉身一抖,身上的肉块纷纷掉落,化作一个个衣衫褴褛、瘦弱矮小,动作如前綫木偶的矮个子小人,手执染血的镰刀、锄头等农耕用具,以与一卡一卡的动作不相符的急速奔向两人。
而殿内起风了,二人周边的空气,都化作囚笼与风刃,削向他们。
熊熊烈火化作火巨人,咆哮着围来。火海围城。
毒水绿幽幽地,遍布他们所行的前方。
奇妙的幻境,一霎时变作无边杀机,
进无门,退无路。
恢复了全部记忆的闵卫伸出手掌,一抹白玉环浮出。
它玉质温润细腻,环身如凝着琼浆,发着青色的灵光。甫一出现,风刀,火海,毒水,就无声无息地虚化消失了。
最靠前的人面鸟被灵光照到,惨嚎着在地上翻滚,很快,一动不动了,羽毛褪去,变成了几副焦黑蜷缩的儿童与阉人的干屍。
手执镰刀等武器的小人们,则一霎时化爲了一具具白骨,哗啦散落一地,白骨上甚至还布满了被牲畜啃食的痕迹。
其余的人面鸟与执刀小人畏惧於此,一时徘徊不前。
趁此机会,惨白了一张脸的闵卫一把拉起陶术,两人迅速奔往宫殿出口。
女王发狂尖啸:「那不是他的东西,他用不长!追!」
她长发飈起,身形飘忽扭曲,若隐若现,不停在虚空中跳跃,逼向他们。
但宫殿外的钟声仍在响着,她不敢靠近大门,只能不停地尖啸,驱使群臣。
闵卫拉着陶术一顿狂奔,眼看着,即将逃出宫殿。
宫殿门口,却早有人等着了——冷峻的黑发青年拦在了门口。
他转过身来,女王扬起一个扭曲的微笑:「抓住他们,圣女!」
黑发的「圣女」依言抬起了手。
下一刻,地覆天翻。
整座宫殿活了。
它内部的空间变作了一个巨大的肚腹,墙壁一阵阵蠕动收缩,生出了利齿。
「圣女」说:「咬住他们。」
一阵惨叫。
地上多了两具屍体。
黑发青年,冷眼看着那两具鸟屍,倒毙在地上,先是褪去了羽毛,露出了人类的真容——一身教士长袍,大腹便便。
他不理会一脸不可置信的女王,对陶术和闵卫低喝一声:「拉住星奇,我们离开这里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