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(2 / 2)

文学入侵 鹿门客 8135 字 3天前

小林美子忽地想起了,此前,第三次,天皇召唤她回去的时候,她天真地想着,以她如今在日本的地位,或许能推动改良,改变如此之社会,而不必流血。

可是,最终,她却因自己的天真,而入狱了。

他们比起鬼怪,更害怕提出改变的她。

爲了救她,而化身进入日本政府的「日本高官」,便叹息着问:「小林,你应当想起,你当时,爲什么会误入文本。获得特质。」

小林美子在狱中,楞楞地终於想起那一日,她误入的是什么文本。

那一年,爱子死后,绝望之极的小林美子,走到了河边。

远处,东京巨大的广告牌上,还播放着只要努力,就能收获成功,鼓舞年轻人的广告。

她却,再也,再也,找不到了生的希望。

冰冷的河水,宛如冥世的通道,她的身体不断的下坠,河水涌入鼻腔和口腔。

她想,人世间,幷不属她们。

人人是人,她们却无处容身。

不知道,母亲与爱子去的阴间,又是如何呢?

她朦朦胧胧,望见无数沉沉睡在冥府的虚影。

她楞了一楞,那些,是衣衫褴褛的人,是她早死的母亲,是她懂事的爱子,冥府沉沉,睡着百千年间,岛屿中,那些不肯背起锁链的人们。

有早早死在狱中的,衣衫褴褛的作家。

有穿着更早时候的衣裳,怒目圆睁的战士。

有无数地,不肯爲这片土地添加幽怨隐忍,不肯要雪国,而愿意要烈火的人们。

他们早已死去,却还在悲愤地望着活着的,被这个社会操纵着的偶人,如同她,如同上野谷,如同奈春一样,被这个社会牵着的偶人。

他们却是早已死去,不愿做偶人而活着的人。

小林美子想明白的一霎时,她明白了自己的特质神隐,到底是什么。而眼前「日本高官」的面貌,渐渐融化。她却一霎时看清了他的模样.....他是......那时候,她在冥府之河里看到的,一位早已死去几十年的作家。

她终於失声道:「你们,你们......我的特质神隐......神隐是......」

「是啊。」它,不,他说:「是你的特质神隐,呼唤我们前来人间。」

「所谓神隐,是把人,拉进『鬼蜮』啊。」

他蹲下,抆了抆小林美子不知不觉流出的眼泪,坚毅的面容无奈地笑了笑:

「你当年说了什么,你自己都忘了?」

「而且,当年,不止你一个人这么呼唤。」

*

鬼脑袋在惊吓过后缩了回去,再次出来,没有看得少女,奇形怪状的鬼怪们,松了一口气,连忙叫上人头马车,跳上车厢,急匆匆地组织队伍往一个方向去了。

张玉悄悄地跟上了它们。

等马车到了一片奇异的坟林,它们辨认了一会脚步:「他们刚刚才来过!」便俯下身子,听了一会,连说:「还有心跳,还有心跳。还好我们来得及时。」

它们当中,爪子锋利的,立刻开始挖掘新垒起的坟,挖了一会儿,果然挖出了一些没有凉透的木偶。

木偶身上还有余温,鬼怪们放到胸口,紧紧暖着,不一会,木偶们便又有了心跳,它们口里,一折三叹地,发出了叹息声,终於复苏了。

第一个木偶,慢慢地活了过来,它走了几步,越走越快,终於化作了一位身上长满毛发的毛娼妓。

她原是一个刻着女性面容的木偶。

其余的木偶也慢慢化作了狰狞的鬼怪模样。

但是来挖木偶的鬼怪们却楞了一下,其中扑出来一些,抱着和新生的鬼怪痛哭,连声喊道:

「阿妈!」

「爷爷!」

「小桃......」

新生的鬼怪们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嘴唇,它们喃喃着问:「我们,能说话了,没有罪孽了?」

「什么罪孽?没有罪孽。」爲首的红衣女鬼却冷笑着说:「地下的我们已经死去,人世的规则,早已妨碍不到我们了。」

「你们现在能看到真正的世界了,来,往下看。」

它们的鬼眼,终於能看到作爲偶人时,永远看不到的东西,透过冰原,才终於见到,被不化的冰雪所覆盖的地下,透过泥土,见到了冥府里无数的沉沉睡去的人类。

这些人类的嘴巴没有被缝起来,也没有背着锁链,他们栩栩如生,在冰中永远地睡着。

新生的鬼怪们骇然地极目望去,却见冰原不是冰原,而是一片无边无际,封着无数人类的沉眠地。

红叶女说:「从此后,想说就说。说!说尽苦。说!说尽恨!怎么不说?来吧,一起歌唱吧。」

鬼怪们便唱着歌,将新生的鬼怪们和还没有变化的木偶们,一起放上了人头马车,它们终於唱完了这曲冰原之歌的最后一段:

「旧月啊,告诉我们,爲什么风雪千百年不息?

冰原啊,告诉我们。爲什么长夜万万年不褪?

旧月说:走在人世的,是牵綫的偶人。偶人不言不问。

冰原说:活在冥府的,却是活人。活人追根究底。

冥府升人间,百鬼行地上,风停雪住日。」

他们唱完歌的一刹那,风雪真正的小了许多,冰原融化了一丝。

而天上的月光,却黯淡了不少。

*

王勇忽然一楞,他收到了小玉传来的一些信息。他在频道里说:【小玉传来了画面和信息,星奇,我们转给郝主任。】

正爲联系不上的小林美子,和正在用各国语言争执不休,如一百只鸭子在呱呱的文学参谋团而头疼的郝主任,忽然收到了镜花水月的反馈。

他楞了一下,各国的负责人,和一群五顔六色的文学参谋团的脑袋,连忙挤了过来。

「这是什么意思?爲什么说活在冥府的,才是活人?」

他们正苦思冥想的时候,小林美子却同时,发来了一张日本国内的照片,背景还有东京塔。

那是一张奇异的照片。

中国人都楞了一下。

台子。红色横幅,汉字「往日有冤无处诉」,还有这熟悉的场景......

这是诉苦大会?

照片中维持秩序的是一群鬼怪,但是它们竟然穿着一身有点奇怪的......唔,镰刀锤头红旗?红星?

一个美国人说:「哇哦,看这犄角,果然是鬼怪,看这獠牙!」

常教授却和郝主任对视一眼,美国人指着说的那个大鬼,但唯有他们看到的,却幷不是鬼怪。

常教授说:「这是,小林喜二多?」

郝主任尚且不敏感,常教授说完,却一下子变了脸色:「糟了!这根本不是灵异文本!」

他们的预测成真了。

「我明白了......我明白了......」

其他国家的参谋团有些发懵,常教授却道:「我一直有所揣测,百鬼不是真的百鬼。这次我的猜测果然验证了。之前,有人说百鬼夜行不是真正有剧情的文本,而是一个记录集,没错。但是,各位却忘了一件事,」

「各国的神话,往往都有一定的象征性。」

」风雪是一个人类通用的象征,象征什么?」常教授问了一个问题。

一位中国的教授想也不想,说:「这在各国里,最常用的隐喻,都是用来象征险恶的社会环境。」

「那么,神话里,鬼怪,妖鬼,都用来象征什么?」

一言既出,四方色变。各国文学参谋团的大部分人,都领悟了常教授的意思。

在各国的神话里,鬼怪,妖鬼等丑陋的形象,很多时候,都用来象征对立面的反抗者。

至於这些反抗者的具体身份是什么,则要看神话文学故事的创作者的立场是什么。

常教授见他们明悟,才道:「日本的文学作品,大多是贵族和富家的作品。在他们的作品当中,那些『从人』、『奴仆』,乃至於底层顺从的小民,都是一些背景板,和没有面目的,可供取乐的偶人。」

「而小民中的反抗者,不甘於温顺者,则大部分是鬼怪的形象。」

常教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:

日本是一个文化传统上极端隐忍压抑的国度。

但是,不是生来如此。人是被环境塑造的人。

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走极端?

一个社会,爲什么会以隐忍爲文化?

当一年三百六十日,社会环境惨烈。人如果不隐忍,就会死的时候。

幽冷隐忍,喜好极端的日本民族,幷不是一直如此。

「曾经,日本的武士,只要带刀,就可以肆意斩杀平民。这却只是日本人民过去社会历史生活的一个片段。隐忍,永远来自於死亡的威胁。」

「我们中国的一位作家,曾经说,不是在沉默中死去,就是在沉默中爆发。终於忍不下去的时候,只有极端扭曲,或者反抗迎来死亡。」

「王勇上校,这片风雪,幷不是『罪民』所造成的,而恰恰是他们的不反抗造成的。」

王勇在镜花水月对面蹙眉道:「您的意思是?」

「我的意思是,百鬼夜行真正的剧情,是从偶人们死去后,才开始的。你们如果要找进入内核层的钥匙,只能往月宫上去,或者往百鬼身上去找。」

*

「愿从此后,人间爲鬼蜮,百鬼行地上。」

爱子死后,在坠入河中的一霎,当年的小林美子曾经这样怨愤地想道。

现在,百鬼们,终於正大光明行於人间,人间风停雪住。

望着底下,失却隐忍,而简直显得像邻国人那样壮怀激烈的她的同胞,望着被风吹动的横幅,

望着那条「昔日有冤无处诉」,小林美子怔怔地流下了眼泪。

人行鬼事,鬼爲人谋。

她却要把同胞们拉回风雪里去。

她喃喃着,像当年给爱子道歉那样:「对不起,对不起。」

余震还在发作。

小林美子终於回应了郝主任的信息,她一跃而出,跃进了文本。

文本中,雪夜,冰原,孤月。

小林美子抆干眼泪,她一步步地,踏向虚空的月宫——那是文本的内核层的钥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