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什么地方?”
“这个嘛,唐璜是小偷也是风流浪子,自然应该在最后一幕受到惩罚。我想我知道最后拖他下地狱的石像是谁,但我不明白的是,到底是谁告诉石像说可以在那个地方找到他?不知道这个问题……”哈利一转头,“伊莎贝尔你可以回答我吗?”
伊莎贝尔的笑容僵在脸上:“阴谋论总是很有意思,我也很想听,可是改天好不好?我正在跟……”
“我想跟她说几句话,”哈利说,看着男子,“您准许的话。”
哈利看见伊莎贝尔想提出异议,但男子很快就说:“当然可以。”然后微微一笑,点了点头,转身面对一对急欲找人聊天的老夫妇。
哈利挽着伊莎贝尔的手臂,带她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。
“你臭死了。”哈利双手按着她的肩膀靠在男厕门口旁的墙壁上时,伊莎贝尔啧了一声。
“我的西装在垃圾堆里打滚过好几次,”哈利说,看见他们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,“听着,我们可以采取文明的方式,也可以来硬的。你跟米凯·贝尔曼是怎么合作的?”
“去死啦,霍勒。”
哈利踢开洗手间的门,把她拖进去。
一名站在洗手台前、身穿晚礼服的男子吓了一跳,朝他们望来。哈利把伊莎贝尔摔在隔间门上,用前臂抵住她的喉咙。
“古斯托遇害的时候,贝尔曼就在你家,”哈利喘着气说,“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贝尔曼的血迹,迪拜的烧毁者是贝尔曼的亲信兼好友。你不从实招来,我就打电话给我在《晚邮报》的联络人,让这件事登上明天的报纸,然后我会把手上的线索全都摊在检察官的桌子上。好了,你说不说?”
“不好意思,”晚礼服男子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说,“请问你们需要帮忙吗?”
“妈的快滚!”
男子似乎震惊不已,可能不是因为听见这句话,而是因为这是伊莎贝尔说的。他拖着脚步离开洗手间。
“那天我们在打炮。”伊莎贝尔说,因为喉头被扼住而声音扭曲。
哈利放开她,从呼气闻出她喝了香槟。
“你跟贝尔曼在打炮?”
“我知道他结婚了,所以我们只是纯打炮而已。”她说,揉了揉脖子,“可是古斯托突然跑来,还把贝尔曼抓伤,最后被他丢了出去。你想跟记者说的话就尽管去啊。你一定从没干过有夫之妇吧?不过你可以想想这条新闻会对贝尔曼的老婆跟小孩造成什么影响。”
“你跟贝尔曼是怎么认识的?你的意思是说你跟贝尔曼和古斯托的三角关系只是纯属巧合?”
“你以为位高权重的人都是怎么认识的,哈利?看看四周,看看来参加这场宴会的都是些什么人。每个人都知道贝尔曼即将成为奥斯陆的新任警察署长。”
“而你将在市议会占有一席之地?”
“我们是在一场活动上认识的,是首映式还是私人艺廊开幕式我已经不记得了。事情就是这样,你可以打电话去问米凯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,可是不要今晚打,他正在享受天伦之乐。那只是……呃,事情就是这样。”事情就是这样。哈利瞪着伊莎贝尔。
“那楚斯·班森呢?”
“谁?”
“他是他们的烧毁者对不对?是谁派他去莱昂旅馆解决我的?是不是你?还是迪拜?”
“天哪!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
哈利看得出她确实不知道楚斯·班森是谁。
伊莎贝尔开始哈哈大笑:“哈利,别这么气馁嘛。”
他原本应该坐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,飞向崭新的人生。
他转身就要离开。
“等一下,哈利。”
哈利转回去。伊莎贝尔倚在隔间门上,高高撩起裙子,露出丝袜顶端和吊袜带,一绺金发垂落在她眉毛旁边。
“既然现在厕所没人……”
哈利和她四目相交,只见她眼神迷蒙,不是因为酒精,也不是因为欲望,而是出于别的原因。难道她在哭?强悍、孤独、自我鄙视的伊莎贝尔竟然在哭?然后呢?她也是个痛苦的人,不惜破坏别人的人生来主张她认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:被爱。
哈利推门而出后,厕所门继续来回摆动,胶条摩擦的速度越来越快,仿佛越发热烈的最后一轮掌声。
哈利沿着廊桥走回奥斯陆中央车站,走下通往布拉达广场的台阶。广场另一头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,里头的结账队伍总是很长,但他知道开架式止痛药的效力不足以舒缓他的剧痛。他继续往前走,经过海洛因公园。天空下起了雨,闪烁的街灯照亮王子街上湿漉漉的电车铁轨。他边走边思索。斯蒂格在奥普索乡的那把霰弹枪较易取得,霰弹枪也可以给他较多的回旋余地。如果要去三○一号房的衣柜后方拿那把猎枪,就得悄悄溜进莱昂旅馆,但他不确定猎枪是否已被他们发现。最后他决定去拿猎枪。
莱昂旅馆后方栅门的门锁被砸烂了,看样子是最近才遭到破坏的。哈利猜想那天晚上那两名西装男子就是如此潜入的。
哈利通过栅门。旅馆后门的门锁同样也坏了。
他爬上曲折狭窄的消防梯。旅馆三楼走廊空无一人。哈利敲了敲三一○号房的门,想问卡托有没有警察或别人来过,但无人响应。他把耳朵贴在门上。里头一片寂静。
三○一号房的房门根本没人修理,所以不需要用到钥匙,伸手一推门就开了。被他拆去门槛的地方露出光秃秃的水泥地,血迹渗入地面。
窗户也没修理。
哈利没开灯,直接入内,在衣柜后方摸索,确认猎枪没被拿走。床边桌抽屉里放在《圣经》旁的一盒子弹也没人动过。哈利发现警察根本没来过。看来旅馆的房客和邻居都认为不过是开了几枪罢了,又没死人,没必要跟执法人员扯上关系。他打开衣柜,看见他的衣服和行李箱都还在里头,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。
哈利看见对面房间的女子。
她坐在镜前,背对着他,正在梳头,穿着一件老气又怪异的洋装。洋装不旧,只是样式老旧,像是另一个时代的服装。不知为何,哈利透过破了的窗户朝她高喊一声。女子没有反应。
哈利回到一楼,知道自己无法再撑下去。他的脖子滚烫滚烫的,像是着了火,毛孔不断沁出汗珠。他满身大汗,感觉第一阵冷战来袭。
那家酒吧换了音乐,敞开的大门流泻出范·莫里森的《让我迷醉》(and it stoned me)。
这音乐具有舒缓疼痛的作用。
哈利走上马路,突然听见一阵尖锐急切的鸣笛声,霎时间,一堵蓝白色的墙壁填满他的视线。他在马路中央直挺挺地站立了四秒钟。电车通过,开着大门的酒吧再度回到视线中。
酒保从报纸上一抬眼就看见了哈利,不禁吓了一跳。
“金宾。”哈利说。
酒保动也不动,眼睛眨了两下,报纸跌落地上。
哈利从皮夹里拿出欧元,放在吧台上:“给我一整瓶。”
酒保的下巴掉了下来,在“eat”刺青的t字母上方形成一圈双下巴。
“快点,”哈利说,“我拿了就走。”
酒保低头瞥了眼钞票,又抬头看看哈利,伸手去拿塑料瓶装的金宾威士忌,目光并未离开。
哈利看到酒瓶只是半满,叹了口气。他把酒瓶放进外套口袋,环目四顾,思索着要找一句令人难忘的临别之语,却找不到,于是点点头,转身离去。
哈利在王子街和卓宁根街的转角停下脚步。他先打给查号台,再打开酒瓶。波本威士忌的气味让他胃打结,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在缺乏麻醉的状态下去做他必须做的事。他最后一次沾酒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,说不定这次会比较好。他把酒瓶对准嘴巴,仰头举瓶。为期三年的戒酒生涯在此画下句号。酒精犹如汽油弹般击中他的身体系统。这次并没有比较好,反而比以往都来得糟。
他弯下腰,伸出一只手撑在墙上,避免呕吐物溅到裤子或鞋子上。
他听见背后人行道传来高跟鞋的声音:“嘿,先生,我美吗?”
“美。”哈利赶在呕吐物溢满喉咙前说出这个字。黄色喷泉挟带着强大力道击中人行道,形成惊人的溅射半径。他听见高跟鞋的声响渐去渐远。他用手背擦了擦嘴,仰头再试一次。威士忌混着胆汁一起灌入食道,接着又涌了出来。
到了第三次,酒液终于留在胃里,至少暂时停留了下来。
第四次终于正中红心。
第五次宛如上天堂。
哈利拦了一辆出租车,给了司机地址。
楚斯·班森快步穿过阴郁黑夜,越过公寓前方的停车场。停车场被那些舒适美满的家庭里放出的灯光照亮。这些住家里头的人可能正端出零食、咖啡,甚至啤酒,打开电视。新闻已经播完了,更有趣的节目正要上演。楚斯打电话去警署请病假,同事也没问他生什么病,只问他是不是要请整整三天病假,因为三天以内的病假不用医师诊断证明。楚斯回答说妈的他怎么知道自己刚好会生病三天?这真是个懒惰的国家,还有虚伪的政客宣称人民如果有能力的话真的都想工作。挪威人投票给国家社会党是因为他们主张缩短工时就是伸张人权。谁不会投票给主张三天病假不用医师诊断证明的政党,让你有权利坐在家里打手枪或跑去滑雪,又或消除宿醉?国家社会党当然知道这等同于政策买票,但仍把它包装得合情合理,说什么“信任大多数民众”,宣称人民有装病的权利是一种社会改革。挪威进步党更令人火大,直接用减税来买票,连包装都免了。
他坐了一整天思考这些事,同时准备枪支,装填子弹,仔细检查。他注视着上锁的门,透过马克林步枪的瞄准镜,细看每一辆进入停车场的车。这把马克林步枪是大型狙击步枪,是多年前一起案件中歹徒使用的枪,负责没收这把枪的警官可能还以为它仍存放在警署里。楚斯知道自己迟早都得出去采买食物,他一直等到夜幕低垂,街上没什么人了才出门。时间将近十一点,力蜜超市快打烊了。他带着斯泰尔手枪,悄悄溜出家门,慢跑前往超市。他沿着超市走道行走,一只眼看着食物,另一只眼留意顾客。他买了一星期分量的峡湾牌炸丸子,这种即食食品以透明小袋装盛切片马铃薯、炸丸子、奶油青豆和肉汁,只要整袋丢进滚水里加热几分钟,再剪开袋子把里头的东西挤到盘子上,就可以端上桌了。如果你闭上眼睛,会觉得尝起来跟真正的食物没什么两样。
楚斯回到公寓大门前,把钥匙插进门锁,这时他听见背后的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他猛然转身,手伸进外套握住手枪枪柄,映入眼帘的竟是薇迪丝·a. 的惊恐面容。
“我……我是不是吓到你了?”薇迪丝结结巴巴地说。
“没有。”楚斯冷冷地说,走进公寓,没替薇迪丝扶门,但他听见她在门关上前把丰腴的身躯挤了进来。
他按下电梯按钮。吓到?妈的他当然被吓到了。眼看西伯利亚的哥萨克人就要来追杀他了,他怎么可能不被吓到?
薇迪丝·a. 跟在他后头,气喘吁吁。她跟其他女人一样过胖。倒也不是说他会拒绝她,只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干脆直接一点?挪威女人都吃得那么胖,不仅饱受一大堆与肥胖相关的疾病的折磨,还直接退出繁衍下一代的竞赛,导致挪威人口下滑。因为老实说,没有男人会愿意跟那么多肥肉搏斗,当然啦,除了他们自己的以外。
电梯来了,他们走了进去,缆绳发出痛苦尖鸣。
他读过一些文章,说当男人增加相同体重时,不会像女人那样明显。男人的臀部不会变得那么大,体形也只会显得较为壮硕。男人增重十公斤后会比之前稍微好看些,在女人身上则会出现颤巍巍的一圈圈肥肉,让他想踹她们一脚,看看他的脚是不是会陷在肥肉堆里。大家都知道肥胖已成为新形态的癌症,但女人只是抱怨瘦身所带来的歇斯底里,并替“真实的”女性身体鼓掌叫好,仿佛不运动和大吃大喝才是某种合乎常理的行为准则,还大肆宣传什么要对你自己的身体好一点的理念。就算成千上万人死于心脏病,也好过一人死于饮食失调症。如今甚至连玛蒂娜也成了这种人。虽然他知道玛蒂娜怀孕了,但她向这些肥女人看齐始终令他耿耿于怀。
“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。”薇迪丝·a. 露出微笑。
楚斯不知道那个a. 是什么姓氏的首字母,只知道她的门铃名牌上写着“薇迪丝·a.”。他想使出右勾拳,重重打她一拳,或是干她,或两者兼施。妈的,她肥嘟嘟的脸颊有如仓鼠,一点都不用担心指节会痛。
楚斯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火大,全是因为那部手机的缘故。
后来挪威电信终于帮警方追踪了哈利的手机,发现手机位于市区,就在奥斯陆中央车站附近。那可能是奥斯陆最繁忙拥挤的地方,日夜人潮众多。十几名警察在人潮中搜寻哈利,连续找了好几个小时,却一无所获。最后有个菜鸟警察提出一个老方法,那就是让全员手表对时,分散在这个地区,其中一人每隔十五分钟就打一次哈利的手机,如果有人听见手机铃声响起,或是看见有人拿出手机,就直接扑上去。手机一定就在附近。这个方法立刻被采纳,不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手机。在一个毒虫的口袋里发现的,那人坐在铁路广场的台阶上打瞌睡,说手机是有个家伙在灯塔餐厅“送”给他的。
电梯停住。“晚安。”楚斯咕哝说,走出电梯。
他听见门在背后关上,电梯再度开始移动。
接下来是炸丸子配dvd的时间。第一部片是《速度与激情》,烂片一部,但里头有一两幕还不错。第二部片是《变形金刚》,可以欣赏梅根·福克斯,同时打个又长又爽的手枪。
他听见薇迪丝的呼吸声传来。没想到她跟着他走出了电梯,真是个浪女,今晚他有炮可打了。他嘴角微扬,一转过头,头就顶到一样东西。那东西坚硬冰冷。楚斯瞪大眼睛。那是一根枪管。
“谢啦,”一个熟悉的声音说,“我很想进去坐坐。”
楚斯坐在扶手椅上,看着他那把手枪的枪口。
他找到他了,反之亦然。
“我们不能再这样见面了。”哈利说,他把烟叼在嘴角,这样烟才不会熏到眼睛。
楚斯没有接话。
“你知道为什么我比较想用你的枪吗?”哈利说,拍了拍放在大腿上的猎枪。
楚斯只是双唇闭紧。
“因为我希望在你体内发现的子弹会追踪到你自己的手枪。”
楚斯耸了耸肩。
哈利倾身向前。楚斯闻到酒气。妈的,这家伙喝醉了。他听说过这家伙清醒时的能耐,但现在他却喝醉了。
“你是烧毁者,楚斯·班森,证据就在这里。”
哈利从皮夹里拿出一张证件,这皮夹是跟手枪一起从楚斯身上搜出来的:“托马斯·路德?去加勒穆恩机场收取毒品包裹的不就是这个人吗?”
“你想怎样?”楚斯说,闭上眼睛,靠上椅背。炸丸子和dvd。
“我想知道你、迪拜、伊莎贝尔·斯科延和米凯·贝尔曼之间的关联。”
扶手椅上的楚斯心头一惊。米凯?妈的,米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?还有伊莎贝尔·斯科延?她不是政治人物吗?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他看见哈利扣动扳机。
“小心点,霍勒!那把枪的扳机很敏感,它……”
击锤又升高了点。
“等一下!等一下!天哪!”楚斯的舌头在口腔里打转,寻找润滑的唾液,“我不知道贝尔曼或斯科延的事,可是迪拜……”
“迪拜怎样?”
“我可以跟你说关于他……”
“你可以跟我说什么?”
楚斯深深吸了口气,屏住气息,又伴随着呻吟声呼了出来:“关于他的一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