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用又抢了过去:“我都已问过了,他只知道这一些。其他再不清楚。”

胡小喜隐隐觉得张用在隐瞒什么,那个姓杨的人瞧着也有些可疑,却不好再多说。

张用从阿念手中要过灯笼,走到那草坡下仔细照着查看,那片青草已经被压乱,一丛草叶上沾了许多暗红血迹。他瞅了一会儿,抬头说:“去发现酒坛那里。”

胡小喜忙带着张用等人继续向东,来到那片草坡。那只酒坛和两只碗已经和唐浪儿尸体一起搬到了霍家茶肆。草丛里只剩些鸭骨头。张用挑着灯笼照了半天,似乎并没瞧出什么。他又照向水中,岸边凹进来一个小水湾,湾里浮积了许多枯叶、碎木、浮渣。河水在这里略微一旋,随即又向下游流去。张用望着水流,不知在琢磨什么,呆了半晌,回头问胡小喜:“唐浪儿嘴里含的萝卜是什么样的?”

“是个红头萝卜,应该是江南运过来的冬萝卜,而且洗过,极干净。”

张用听了一笑:“好,这里看罢,咱们去南郊另两处凶地!”

胡小喜已经累得要瘫倒,张用却不管不顾,提着灯笼,骑了驴就走,像去赴宴一般。

第十六章 爱胜欲

令入神,乃到妙处;唯用心不杂,乃是入神要路。

——黄庭坚

阿念骑在驴子上,欢心无比。

自小她就不爱和其他女孩儿们一起玩耍,无非是掐掐花、弄弄朵儿、穿穿针线、斗斗嘴儿。尤其那些小气性,蚂蚁头大的一点事便怄了气,她便是瞪裂了眼眶子也瞧不出来,为何要怄这些气?但她又不愿像男孩儿们那般粗野顽劣。她好静,却不是女孩儿们那等静;也好动,却不是男孩儿们那等动。她自己也说不清楚,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分别、自己究竟想要什么。她只知道就是不一样。正是这不一样,让她常常发蒙发怔,旁人瞧着,都说她有些失心症。

她听多了,也当了真。

后来到了朱家,跟了朱克柔。有天夜里朱克柔焚起香、烫了酒,独自在小院那株梨花树下慢慢啜饮。阿念头一次见女儿家吃酒,多嘴惊问了一句,朱克柔却清淡淡说那句话:“男人爱的,我若想爱就爱;男人不爱的,我也想爱就爱。我自自在在一个人,理会旁人做什么?”阿念听了,心里顿时开了扇天窗一般,猛然明白:自己要的不一样,便是这样的不一样。不管女孩儿,也不管男孩儿,只管照自己心意活自己的。

只是,她没有朱克柔那等天资绝艺,挣不到那些钱,也学不来她那般雅姿傲态。从小到大,事事都难由自己,行动言语都得看旁人脸色。

今晚,跟着张用这样半夜四处乱走,她才觉着自己真正活过来一般。她要的便是这样,想走便走,想笑便笑。虽然查的都是人命凶案,她却丝毫不怕,反倒觉得极有趣。何况身边还有犄角儿。

她从没见过像犄角儿这般实心实意的人,每回见到她,犄角儿那眼神都像是一双手,又暖又厚实,要把她小心捧住,护惜全天下最珍稀娇贵的花朵儿一般。阿念自然知道,自己哪里有那么珍稀娇贵,甚至一丝儿都没有,相反,犄角儿那颗心才是真珍稀。许多回,她都偷偷告诉自己,你不能像小娘子那样要什么就能得什么,但你好命撞见了这么一颗心,这比金山玉海还值价。就是再苦再难,你也要死死护住。

想到这里,她不由得望向犄角儿,犄角儿也正望向她,灯笼光照不到他们,月光又被薄云遮住,夜色里只隐约看到犄角儿目光一闪,阿念心里暖暖一漾,抿着嘴偷偷笑起来。犄角儿似乎发觉,也咧开嘴笑了。

他们两个在最后头笑,张用在最前头,伴着驴蹄声哼着歪调调,胡小喜和柳七在中间,都一言不发。

他们沿着护龙河向南绕过城墙角,向西到了南薰门外官道,一路上只见到几个夜行人。向南又行了几里地,路旁出现一片林子。柳七驱驴赶上张用,在前头引路,向左穿进了林子间一条小道。林子里极幽静,只有驴蹄咯噔咯噔的声响,漆黑中那盏灯笼光瞧着也有些幽诡。

阿念浑身一寒,有些怕起来,但又觉着异常畅快,像是大夏天钻进漆黑地窖里偷喝冰雪水儿一般。犄角儿扯着驴子向她靠近了些,她觉得出,他也怕了,但更怕她怕。她想说:“我不怕,你也莫怕,咱们在一起,就是被鬼围住也不怕!”却又怕被那三人听见,看着月影下犄角儿拽着缰绳的手,便壮起胆子,伸手过去,在那手背上飞快拍抚了一下。自十一二岁后,这是头一回触碰男儿的手,粗粗实实的,又有些暖,像是太阳底下河滩上的软泥地一般,她幼年时最爱赤脚去踩。犄角儿惊了一跳,忙望向她。她又慌又羞,忙撤回手低下了头,心里却暗暗欢喜。她能觉到,犄角儿比她更欢喜。

出了林子,月光下一大片水塘,镜子一般。绕过水塘,是一座大庄院,黑沉沉的。院门虚开了半扇,露出里头庭院,月光下满地的枯花落叶,瞧着像是个鬼宅一般。

阿念又朝犄角儿望去,犄角儿紧紧攥着缰绳,越发怕拒。阿念心底里涌起一阵疼惜,抿着小嘴偷偷笑起来:往后你常这样怕才好呢,正好让我陪着你、护着你。

柳七望着那院门,心里一阵寒惧。

他见张用跳下驴子,举着灯笼笑嘻嘻向他照过来。他忙低下眼,也翻身下了驴子。他从没见过张用这样的人,行事疯癫,却极有眼力见识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对了人,不过,张用在那个吏人面前替自己遮掩身份,看来至少还算守信。这时多虑无益,只能咬牙往前走,瞧瞧能走到哪一步。

他踏上砖阶,推开了那院门。吱呀一声,异常刺耳。院子里月影斑驳,比中午来时更幽怖死寂。

张用提着灯笼抢先走了进去,先站在庭院中四处照了照,一扭头瞅见那顶轿子,快步走了过去,掀开帘子,把头伸进去,在那轿座上嗅了嗅,而后笑着回头说:“荔枝花蒸香,朱家小娘子乘的那顶轿。”

胡小喜听到,忙也探头去嗅了嗅。接着阿念也赶过去嗅了一阵,随后嚷道:“是小娘子的花蒸香!小娘子在哪里?”

“十步咱们才走了半步,要找见她,还早。”张用笑着回头望向柳七,柳七忙用眼朝他示意旁边那座小瓦房,张用提着灯笼便走了过去。

柳七中午走得惊慌,没有关门。

张用站在门外,先将灯笼探进去照了照,而后才轻步走了进去。胡小喜忙跟了过去,阿念和犄角儿在门边互相望了望,才一起小心走了进去,那眼神瞧着甜甜热热的。然而,刚走进去,阿念便尖叫了一声,犄角儿也惊得一颤,两人同时伸出手,握在一起。随即发觉身后还有柳七,又慌忙分开,一起站到墙边,惊望着炕上。柳七瞧见,心里有些酸涩。自己在这个年纪时,心里发春,却只能远远偷瞅几眼村里的少女,至今何曾有过这般亲昵?

他不愿进去,便站在门边张看,目光尽力避开那张炕。张用手里的灯笼光不断摇晃,屋中暗影也不停游移,影子投到墙上,巨大幽魂一般。他大致照了一圈,转身走到房子另一头的一张方桌边。柳七这才留意到,方桌上摆着些吃剩的酒菜、三副杯箸。正中间是一只大青瓷钵,里头剩了个鸡骨架。瓷钵四面围了四只白瓷碟,三盘分别是残剩的肉葱齑、冷拌萝卜丁、炝豆芽,靠里一盘被瓷钵遮着,瞧不见是什么菜。朝炕这边的凳子脚边有只小酒坛。张用俯身抓住酒坛口,扳斜了朝里照看,瞧着很轻,想必是喝尽了。

张用放回酒坛,挑着灯笼又回到炕边,从左往右慢慢照看,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。柳七忍不住好奇,还是走进去两步,朝里望去。张用又俯身拿灯去照地上那个老院公的尸体。老院公只穿了件汗衫,两条腿光着。头朝外,脸向着门这边,双眼紧闭,脸和嘴唇都有些胀紫。右手伸向前头,指甲在地上抓出五道深痕。柳七只匆匆扫了一眼,便忙避开了。

张用却似乎浑不介意,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,这才直起腰,重又挑着灯笼照向大炕。柳七终究忍不住,又跟着那灯光望了过去。乌扁担和任十二的尸首仍躺在炕上,被子都盖得好好的,若不是脖颈周围的血迹和嘴里各自高耸的红头萝卜,瞧着像是在睡觉一般。

这张炕并排能睡五六个人,三个人睡极宽松。乌扁担睡在左边,离窗户有四五尺。任十二睡在中间。最右边被子掀开了一半,枕头也有些歪斜,自然是那老院公的铺位。铺盖都是半旧青绢被褥,枕的是方竹枕。窗户这边靠墙角,另整齐叠放着一床干净青绢被子,被子上搁着一只干净方竹枕。乌扁担和任十二的衣裤都丢在各自被脚,老院公的衣裤则放在枕头右边。

柳七一眼瞧见乌扁担枕头底下露出个布袋子,张用也发觉了,他伸手一把扯出来,里头叮当铜钱响,他递给胡小喜:“数数有多少钱?”

胡小喜忙接过去打开袋子,在灯下数了数:“三陌整钱,还有……二十三文散钱。”

张用听了,笑着扭头说:“阿念,这两个轿夫并没有劫走你家小娘子。这个乌扁担下午身上没钱,还跟朋友借了十文。袋里这些钱自然是你家小娘子付的轿钱,从北城到南城,应该是多付了一百文,两人拿了钱,又花了一些。”

“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?”

“暂时不知。”

“那轿子在院子里,难道他们把小娘子抬到这里来了?”

“否。”

张用笑着摇摇头,又挑灯照向墙角,那里并排摆着两个黑漆大木箱子。张用一步跨过地上老院公的尸首,走到箱子那边,打开头一个箱盖,伸手进去乱翻。柳七瞧不见里头有什么,不过看张用动作,似乎是些轻薄衣物。张用翻了一阵,应该没发现什么,接着又掀开第二个箱盖,伸手进去又翻了翻,顿了一下,随即回身走到炕那头,去翻老院公枕头边的衣裤,找见了一小串钥匙,解下来抛给胡小喜:“去瞧瞧那箱子里那只小木盒。”

胡小喜忙双手接住,走到那箱子边,张用用灯笼照着。胡小喜从第二个箱子里抱出一个红漆镶铜、一尺见方的旧木盒子,放到旁边箱盖上,拿那串钥匙挨次选着试,试到第四把时,打开了盒盖。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凑过去看,柳七不愿进屋,仍在原地望着。胡小喜从盒子里拿起一块东西,亮莹莹的,是银子,五两左右,随即他埋头点检:“里头还有两块碎银,铜钱估计有一贯,还有两块玉、一根银耳挖……”

张用笑着一挥手:“完工!去第四处。”

犄角儿忍不住偷偷笑起来。

他生性安分怕事,又自小被爹娘教导做人要忠顺。没想到,自从跟了张用,这“忠顺”两个字顿时变了意思。做仆从,自然该忠顺于张用,但张用行事从来颠倒任性,忠顺于他,便要处处坏规矩,于人情世理便是大大的不忠顺。这让他烦恼不堪,曾回去问他爹,他爹皱着眉思忖了许久,忽然抬起头说:“他是你主家,你只能忠顺他。好比一个忠臣,就是皇上再暴虐,不也始终忠顺?”

他忙问:“皇上若是叫忠臣去杀个好人,也要忠顺?”

他爹噎了一下:“嗐!除了杀人,其他的你都得忠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