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7节(2 / 2)

“倒也称不上教。”陆辞轻轻一哂,温声道:“我与你虽只有二面之缘,却不难看出,你心怀素志,只消所具才学不差,早晚将闻名于世。然而下场赴考,却与平时写诗赋文不同,学识优长、词理精绝固然重要,却往往有人忽略了更为重要的条框,以至于遭到黜落,就此折戟。”

对欧阳修的才学有多优异,陆辞当然不存任何怀疑。

然而科考上的情景,可完全不同于素日雅集上做诗词歌赋的自由,更讲究细致的规则。

官韵、字数、答卷时必写的注脚……看似基础,却往往被下场经验较少的学子们所不知,以至于稀里糊涂地就遭到了黜落。

阅卷的考试官们水准参差不齐,但对于最一目了然的犯韵、点末、漏韵、多字或少字的错误,却是绝不可能错过的。

只要是触犯这些的试卷,根本无需多看,充其量道一句可惜,就分至黜落的那一堆了。

要说起对这些制度的了解,作为曾因机缘巧合连中三元,之后又当过一次贡举的解试考试官、和制科阁试主考官的陆辞,还真当得起欧阳修这一拜,和那一个‘教’。

“你可切莫误会我的意思了,”陆辞接触到欧阳修满怀期待、又欲言又止的一双眼睛时,笑着说道:“我绝无‘读书无用’之意,只是不论是为柴米油盐,赡养家慈,还是为兼济百姓,报效君王,你都需先保留真正的渴求,先钻研时文,博取功名,待条件时机具都成熟了,才可摆脱桎梏,自由打算不是?”

在难以果腹的窘境中,谈追求理想,显然是不现实的。

而要登上科举的登天梯,就得老老实实钻研规则,争取早日及第。

为官这么些年,陆辞没曾少见过,靠贡举出人头地,之后却又对应考的‘时文’不屑一顾,甚至深恶痛绝者。

然而考试时最看重的时文,亦是政府文书的基本格式。哪怕科举得中,之后担任职官,也不可能少写四六骈文。况且骈文不过是文体的一种,从中所出的不乏精品,单因科考独重骈文,就对此怀逆反排斥的态度,未免有过激之嫌,也过于片面。

况且要想写好四六文,也不是件‘放下身架’,就能做到的简单事——除了文体格式,思想意蕴,诸多技巧之外,对于科场制度的了解,才是最为重要的。

而对于家境贫寒,地处偏僻而文化落后的随州的欧阳修而言,最最缺乏的,还是一位对这方面熟知的人所能给予的指导。

不论是随州州学的夫子也好,私塾的老师也罢,真正下过场,场中取得过名次的人,怕是寥寥无几,高中之人,更是一个也无,哪里能给他提供什么好的建议?

陆辞说得相当浅白,却成功将欧阳修的心境给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变。

陆辞点到为止,在这一番话过后,就留下陷入沉思的欧阳修,先行回房了。

而欧阳修如梦游般呆坐半天,又稀里糊涂地借了一本书,连在下仆的劝说下、由人扶着上了驴,又一路被护送回了家,娘亲惊讶地替他同人道谢……

诸多事情,都没能在他心里留下多少印痕,而全留在方才的那一幕幕情景上了。

见他神魂不属,始终一言不发,郑氏心里担忧,却忍住了未去发问。

而倒在床榻上,目视顶帐,不知过去多久后,欧阳修忽一个激灵,猛然坐起身来,点了平常舍不得点的灯盏,扫了眼家徒四壁后,就埋头开始奋笔疾书。

笔墨所成的,是一篇文辞华丽、措辞正式的书启。

此时此刻,他的心里,就如明镜一般,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醒悟。

哪怕做一回得寸进尺、忐忑无厌的恶人……他也想试图抓住这次机会,求这位陆公,替一直在迷雾中茫然摸索的他指点迷津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欧阳修历史上还真为了请人指点他科场技巧,而专程游学,也因而写过这样的书启,不过,是写给胥偃的。

第三百三十一章

熬夜精心写就这么一篇书启,再细选出三部最为得意的诗文稿后,天已是大亮。

原本沉寂的邻里渐起喧嚣,清晰可闻只隔了一面薄墙的隔壁人家打水洗漱,为一天的启始而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的动静,欧阳修揉了揉发红的干涩眼眶,精神头却是前所未有的好。

不管精神足不足,因他家离州学颇远,这会儿已到了他该起身的时辰,好不容易忙活完,也不可能再寐上一阵子了。

因担忧自家神色恍惚的儿郎,同样一宿也没睡好,不时起夜偷看门缝里透出的光亮的郑氏,则早早地就起了身,烧水做起了早饭。

早饭刚一做好,顶着一双因熬夜而通红的眼睛的欧阳修,就换好了上学时着的素色长袍,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了。

“修儿,”郑氏难掩忧色:“你若是身体不适,不若——”

“娘亲尽可放心。”欧阳修抬起眼来,满是跃跃欲试:“我并无碍。”

郑氏与他目光相触,见浑然不似昨夜见到的迷茫难定的模样,也就彻底放了心了。

欧阳修小心翼翼地怀揣着连夜备好的诗稿书启,先去州学上了课,又随人流去了城郊的私塾。

在私塾放课、个人分道扬镳、各自归家时,欧阳修忽看向李舒,径直开口邀请道:“我有意登门谒见陆公,恳请指教,李兄可愿与我同去?”

李舒闻言,当场吃了一惊:“你不过是借了回书,怎心思一下就转到那头去了?”

正经拜入对方门下,成为恳求指点的弟子,与仅是借书间的区别之大,显是不言而喻的。

说白了,他们连那位陆姓庄园主的具体名姓皆不知晓,怎就拜上师了?

欧阳修还未及开口解释,一直竖着耳朵,有意听着他们这头动静的何齐云,就压不下胸中激荡的情绪,一下走了过来,劈头就讽刺道:“平日我见你多清高,还有些佩服,原来也不过如此!”

“你怕不是疯了吧!”李舒先是被往常颇有风度的何齐云的倏然翻脸给惹得一惊,旋即被这挑衅意味十足的话给激怒了:“怎么说话的?永叔去拜谒陆公,与你何干?”

“陆公?”何齐云此时是满腔的不甘和激愤,毫不客气地将李舒一下推搡开来,冷笑道:“若不是我那日牵头,你只怕连陆氏庄园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!”

真是凭什么!

先得了消息的人是他,牵线的人也是他,到头来,他什么都没捞着,辛苦栽下的果子,倒是便宜了一个平日不声不响、就靠勤奋苦学得了全书院的人褒奖的欧阳修!

何齐云早看欧阳修不顺眼了。

年少失怙,家中仅余寡母,看成穷困潦倒,只能勉强度日;挂靠的叔父欧阳晔,更早早离开了随州;素日不爱说话,成绩却极为优异,也不乏同窗愿聚集在他身边……

明明只是个该畏头缩脑的贫户,但对他梦寐以求的一切,却是唾手可得,让他如何能痛快得起来?

面对气势汹汹的何齐云,欧阳修只蹙了蹙眉。